李镇西：李青青——从“女匪”到“女神”（选自新著《李镇西校长手记：好的管理莫过于示范》

（李青青曾是我校一位年轻教师。我在跟踪她成长的过程中，写下了四万多字的日记。下面的故事便是从这四万余字中选出来的。）

一

我对李青青的第一印象是“江湖气”。

2006年9月，我刚任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不久的一次教工大会上，我建议老师们拿起笔写自己的教育故事。会后，一个微胖的女孩走上来问我：“西哥，我可不可以直接在网上写，然后通过QQ发给你？”  

我目瞪口呆。“西哥”这个称呼是我当知青的时候就有了，后来有学生也这样叫，但都是比较熟悉之后才叫我“西哥”。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教师，第一次见我，居然就叫“西哥”，俨然是老朋友铁哥们！

我尽量掩饰自己惊讶，说：“当然可以啦！那更方便。”我俩交换了QQ号。她说她的QQ名是“午夜咖啡”。

我问：“那你的真名叫什么呢？”

她笑了：“不好意思，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李青青。”

后来从她发给我的教育随笔看，我发现李青青很有个性，她有些想法很“怪异”，比如她写到：“既然我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弟娃儿妹娃儿（方言：弟弟妹妹），那就随便我打随便我骂。”我回复她：“把学生视作自己的弟弟妹妹当然是一种爱，但学生毕竟不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决不可打骂。”

有一次，因为不同意我的观点，有人在我的博文后面骂我，李青青挺身而出，痛骂那个人。我私下在QQ上劝她：“别理睬这些人，他骂我只能说明他素质低。”李青青说：“我最喜欢和人对骂，何况是西哥被人骂。我一定要挺你！”

应该说，我对李青青最初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直率，仗义，单纯。

二

但很快我便领教了她的另一面。

开学不久，一个女孩子来找我，说给我一封信。她把信交给我后便匆匆离去。

我打开信――

敬爱的李校长：

您好！我是初一（15）班的一个同学。我们班和别的班一样，有一位英语老师。但是，唯一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们有一个不称职的老师——李青青。

她不懂得尊敬我们，她教了我们不该教的东西。课堂上，某某同学做错事，被她骂后，表面露出一丝不服气的神情，她就会破口大骂：“我给你说，别在老子面前装作这个表情，你给我比脾气，老子也是独生子女，老子高中三年都是混过来的……”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竟出自于武侯实验中学教师的口中。她像学生一样给别人取外号。有一次，我们班的某同学问题答错了，她就让全班对他做出鄙视的手势，并让全班叫他蟑螂、乌龟、王八一类的词。作为一名老师，作为一名培养祖国花朵、以身作则、为人师表的老师竟然当着全班的面去侮辱一位同学，她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吗？她真的是用平等衡量我们的吗？她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名人民教师吗？

她的一言一行已经引起了公愤，我们渴望换英语老师，我们渴望有一个称职的英语老师！我们为15班所有受到她伤害和心灵的打击的同学而呼吁：换英语老师！这样的人不配做一名人民教师，没有资格成为武侯实验中学的老师！

              一个不敢留名的学生

看了这封信，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决定先听听她的课。

第二天，我走进了李青青课堂。上课开始，李青青请学生以小组为单位起来评价课文，只要学生回答得不好，青青便发火，一时间课堂气氛比较紧张。

整堂课李青青基本上都是在训斥学生，批评学生态度很是粗暴。：“废话！”“这样上课多没劲！”“鬼火冒！” “典型的脑壳长包了！”“天呀！连小学生都会！” “一脚把你撂出去！”……这些不应该出现在课堂上的语言，她说得却特别流畅。课堂气氛很压抑。有时李青青批评学生的声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

我把李青青请到了办公室。我直言不讳地批评他不该在课堂上骂学生，我给她说了学生给我写信的事。李青青承认有时候批评学生语言不当，有些过分，但她强调是学生“太可恶”。

我说：“学生给你提意见，作为教师应该有一种胸襟。即使学生提了十条意见而只有两条正确，我们应该听取那两条，而不应该计较另外八条。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啊，不能苛求。如果你这种态度，我现在担心，担心你的形象被你自己损害。”

她说：“我的形象无所谓，我不怕损害。”

我严肃地说：“你可以认为你的形象无所谓，但教育的形象却很重要，学校的形象不能损害！”

她还是想不通，和我顶撞：“损害了又咋个嘛？大不了学校把我开除了！”

看见她这么激动，几乎歇斯底里，我不说话了。我想，如果我也和她吵，她情绪会更加失控的。

她继续喋喋不休地强调学生的不对，觉得是学生和她过不去。

突然，她不说话了。因为她意识到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你不和我吵了？好吧，那我就说。”我耐心地和他讲道理，“学生的意见不管对与不对，都是我们做教师的的镜子。”

我给她讲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教训。我的第一个班――初八四届一班毕业时，我要求每一个学生给我写一封信，专门给我提意见，有一个叫耿梅的女生在信中写了我刚当班主任时有一次因为她不认真做课间操，便当众骂她“脸皮太厚”，这件事当时我是冲动，但却深深地伤害了这个女生的心。这是一个教训。所以后来我在批评学生的时候，特别注意语言不能损害学生人格和自尊心。

我说：“我知道你很善良，很单纯，你是把学生当自己的弟弟妹妹，觉得批评他们轻一句重一句无所谓，但客观上却会给学生造成伤害。这一定不是你的初衷。”

她不再申辩，似乎有点同意我的观点了。

三

我说：“如果你觉得我说得对，那你应该给学生道歉。”

她说她想想。

几天后，我碰见她，问她给学生道歉没有。她说没有，因为给学生道歉，“自己面子上过不去”。

当天晚上，我给李青青写了一封信――

青青：

这几天一直放心不下，心里老惦记着你这件事。

我的确一直把你当成特别真诚的朋友，所以给你说话没有心理负担。你的性格的确比较奇特，你第一次和我见面，便叫我“西哥”，我便领略了你的独特。作为朋友我是很欣赏你的，但有时候在学生面前过于率性，则未必是好事。这次学生在我面前提你的意见，如果你固执地认为是有学生恶意整你，你不但会失去相当一部分学生的爱戴和拥护，而且还会失去进步的机会。反之，如果你能够坦然豁达地对待这件事，真诚地给学生道个歉，而且宽容地对待写信的学生，你将更加赢得孩子们的心，而且你自己的境界也将更上一个台阶。

正如幼儿不摔跤就不可能学会走路一样，青年教师不犯错误也不可能走向成熟。你虽然有一些性格弱点，但你同时具备了成为优秀老师的一些品质：正直、善良、热情、纯真……因此，你没有必要计较学生的每一句话是否符合实际，更不要去追究学生的“动机”。你现在需要的是面对自己，真诚地反思，勇敢地超越！

要随时想到我们是教师，应该比学生有更高的境界。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够诚恳地找写信的学生谈谈，就像大姐姐对小妹妹一样谈谈。教师毕竟是成年人了，而学生毕竟还是孩子。宽容，有时候就是爱的体现。

这几次和你谈心，我多次说到我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我也是在这些错误中成长起来的。八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比机智更重要的是民主》，就是对我一次错误的反思。我给你印了一份，供你参考。

我相信青青，并且会永远注视着青青的成长！

                    你的朋友和兄长：李镇西

第二天，李青青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西哥，今天我在班上给学生道歉了，学生给我鼓掌。”

我很欣慰地回复她：“这就对了嘛！你看，学生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宽容？”

四

但是，一个人要改变自己是不容易的。如同老师眼里的“后进生”会不断反复一样，校长眼里的“后进教师”在成长过程中也会不断反复的。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家长的电话，说李青青在课堂上打学生。我有些不相信。家长说：“班上大部分学生都被李青青在课堂上打过。”

啊，这么严重？我有些怀疑家长夸大其词。但又想，既然家长说李青青是在“课堂上”打学生，那我明天亲自去问问学生。

结果真如家长所说，真的是“班上大部分学生都被李青青在课堂上打过”！  而且就那么巧，那天中午她在办公室又打了学生。起因很简单，有个男生课堂上不守纪律，课后李青青把他叫到办公室教育，可那男生不但不承认错误，还和李青青顶撞，李青青气愤之中用书扇了他一耳光。

这个李青青，简直就是一个“女匪”！当时，我心里真的是这样恶狠狠地骂她。

更让我惊讶的是，当我把李青青叫到办公室问她是否打过学生时，她居然说：“打过呀！这有什么嘛！学生娃儿不听课，是该打嘛！再说，我也打得不重，就是用书拍拍他们的脸，最重的也不过是用教鞭打打手板心。”

她再次强调，她是非常爱学生的：“我完全是把他们当成我的弟弟妹妹，恨铁不成钢，打打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从小被我爸爸妈妈打大的。”

我真是无语了。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和她谈心，整整谈了两个小时，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她并没有接受我的观点，只是没有给我辩解而已。

晚上，给李青青写了一封信――

青青：

你我都是爽快人，我就不绕圈子了。只是无论我们有多少分歧，也无论我们争吵多么激烈，我们都不要伤害彼此的信任和友谊，朋友依然还是朋友！好吗？

我至今还记得刚刚在网上认识“午夜咖啡”的时候，那一个纯真活泼的女孩子，你的一句“我会挺你的”让我不但当时而且现在都很感动！你有主见，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虽然你有时脾气很火爆，但你其实很爱学生。你是个优点和缺点都非常突出的年轻教师。我常常想，如果你能够扬长避短，就是说，有意识地克服不足，而尽可能发展的你优势，你绝对会非常优秀的。

而且，我知道你的身体一直不好，家庭生活也一直不顺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你尽管说。学校也愿意为你提供可能的方便。

关于打学生。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你打学生有你的“理由”。但作为教师，不打学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为什么不能打学生？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是老师！二十多年前，我曾两次出手打学生，而且在打的时候我都认为是正义的举动。一次是因为外班一个男生到我班来捣乱，我批评他，他居然给我甩中指！另一次是因为高年级的一个男生在打篮球时欺侮我班小同学。两次打了学生后，我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当时校长找我谈，说我不该打学生，我说：“不错，老师不能打学生，这是小孩也懂得的道理，但我打的不是学生，是流氓。”现在，你几乎就是我当年的再现。可我现在再也不会打学生了。因为第一，从职业道德上讲，学生是还在成长中孩子，我们是相对已经成熟的成人，教师打学生有违职业道德；第二，从法律上讲，有关规章制度和法律条文，都明确规定，严禁体罚学生。因此，打学生首先还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一个法律问题。如果有人要认真追究，你肯定是要吃亏的。最后，我还要说， 你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

作为校长，我永远不会有意和你过不去，更不会整你。就是在我对你非常生气的时候，最多也就是把你当做不懂事，幼稚。有一次，我听说你犯了错误，我很生气，碰到你正想批评你，结果你看到我非常天真地笑着说：“李校长，你艺术节唱歌的时候，我给你照了好多像哦！”面对你灿烂的笑脸，我的气一下子消了，哪还有批评你的火气？但我觉得你的问题，还是要严肃地给你指出来，不然我就害了你，作为朋友，也对不起你。所以，今天我非常直率地给你写了这封信，请青青一定要理解哈！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好，千万要注意保重哦！

                   你的大朋友  李镇西

这次我没有强行要求她必须给学生道歉，我想，给她点时间吧，但愿她能够想明白。

五

需要李青青“想明白”的，还不只是打骂学生。她的教学常规也很糟糕，让教务主任和分管校长特别头疼。

教务处反映，每次检查教学常规，李青青的教案最不认真，常常甚至连写都不写。问她为什么不写，她的回答依然很干脆：“不想写！我有我的教学风格，为什么要写教案？”

有一天，分管校长对我说：“李青青今天又无故没来上班。”这已经不是一次了。我很是吃惊。给她打手机，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派人去她家看，她家的门紧锁着。过了一周多，旷工很久的李青青终于回到学校。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上班，她不作任何解释，只说：“随便学校怎么处理！”还说：“我晓得学校总想整我，拿我开刀！”

下午，我区教育局开会，领导把我和书记叫到办公室，拿着一封举报信给我们看，然后说：“这样的老师必须严肃处理！”

是该“严肃处理”了——哪怕李青青认为我是在整她。打骂学生，迟到旷工，不写教案……这样的老师如果不处理，我就对不住学生，这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职。

经行政会研究决定，按学校教代会通过的相关规章制度，停止李青青的教学工作，令其在全校教工大会作检讨。停课期间，每天听课，反思，阅读。并定期上交听课记录和读书笔记。

当晚，我又给李青青写了一封信。其中，我专门谈到学校纪律和教学常规——

关于学校纪律，关于教学常规，我想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是一个学校，总得有相应的统一要求。这些统一要求有时候会给我们每个人的“个性”相冲突，但这些要求是必须的。说到和“个性”冲突，其实这些常规是最基本的要求，丝毫不会影响我们每个教师在课堂上的创造性劳动。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和你有点相似，也喜欢我行我素，不止一次和校长发生冲突；校长批评我，我还觉得委屈，总觉得自己不图名不图利，都是为学生好。后来慢慢想通了：既然学校是一个集体，就必须有统一要求。如果大家都按自己的想法各行其是，学校岂不乱套？你说呢，青青？

……

不知是迫于严厉的处分，还是真的开始想通了，她不但在全校作了检讨，而且还就打学生的事给学生表示了歉意。那段时间李青青很是守规矩：每天上午听四节课，下午在办公室看我给她推荐的书，并写读书笔记。

她也给我写过三封信，谈她的真实想法，包括烦恼。从这些信中，我读到了她对我的信任。我曾经说过，只要一个学生对老师有了信任感，那么我们的教育就不会失败。同样的道理，现在李青青这么信任我，我就没有理由对她绝望。

李青青给我的一封信是这样的——

李校长：

您好!

先说一个笑话。星期五我去门卫室拿信的时候，看到邮政局的车来送包裹了。于是我热情地奔上去，急切地问：“师傅，有我的包裹吗？”师傅笑着说：“没你的，都是小李的。”我纳闷了：我不就是“小李”么？结果保安接过包裹，神秘地说：“全是李校长的！”我晕！原来，邮差都叫我们学校的校长是“小李”啊！哈哈！

我知道您最近一直为我的事头疼。其实，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而且我真的在开始改正了。也许你对我已经失去信心了，我只想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李校长您也低估了您一年来对我的影响。

我想如果每一个人的发展都是顺利的，或者是没有经历过严重挫折的，也没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个观点了。所谓“苦其心志”，也包括用错误去磨练一个人。不过，我很惭愧的是给学校造成了很大负面影响。但是我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再加上我心不坏……万一哪天我就真的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老师了呢？ 李校长，西哥，对我有点信心吧！

西哥，注意身体！昨天开会的时候听到您声音有点哑。

                              李青青

六

一个月后，一位班主任因生孩子而不得不回家。谁来接替她的班主任工作呢？我想到了李青青。

但是，当我在行政会上说出我的想法时，所有校长和主任都摇头表示反对。我当然理解大家的担心。但我说出了我的理由：“李青青虽然犯了很多错误，但她很单纯。即使我在大会上公开批评她的时候，我内心深处也从没认为她不可救药，相反，我一直认为青青其实很单纯，单纯到把什么都看得很简单。这份单纯，有时候会让她犯了错却浑然不觉。而且，青青很有组织能力。还有，青青对工作异常投入，常常把学生留下来义务辅导作业呆到天黑。第一很单纯，第二有组织能力，第三敬业。就凭这三点，她就可以当班主任。当然，不是没有一点风险，但可以给她找个师傅啊！我的想法是，把这个班大胆交给李青青，然后让年级主任当她的师傅，随时指点提醒她。更重要的是，学校安排李青青当班主任，她应该感受到这份信任，说不定这会成为她进步的开始。”

我终于说服了大家。

下午，我把李青青请到办公室和她谈心，说了学校的决定。我强调了三点：第一，一定要有信心，我也相信你！第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会全力帮你的。第三，注意控制情绪，注意方式方法。

其实她上午就知道了学校的决定了，她说她当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不相信学校会把一个班交给她，同时也很感动学校对她的信任，表示一定要当好这个班主任。而且上午听到这个消息后，她便开始进入“角色”了——跟班听了三节课，还把学生家长的电话都做了登记，准备家访。

我问她：“还认为我是在整你吗？如果整你，会把这个班交给你吗？”

她笑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西哥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这种小人计较。”

我很欣慰，以前李青青让我头疼，这次给她担子，说不定这是她的一个转折呢！

但很多人都为李青青捏把汗，大家都拭目以待。

                 七

青青中途接手的这个班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行为习惯都是比较差的，特别是课堂纪律很是糟糕。我在这个班上课，学生在我的课堂上倒还很守规矩，但有的老师却多次被学生气哭。因此，难怪许多人为她捏把汗。

青青上任之后做的一件事，是在教室后面安放了两个课桌，拼在一起便成了她的办公桌。从此，只要自己没课，她在教室和学生一起听课，她简直和孩子们泡在了一起。

作为她的科任老师，我有机会更加细心地观察她的班级管理。这个班的变化是从学生的仪容仪表开始的。青青从学生的发式穿着“开刀”，着手整顿班风。她给孩子们介绍一些礼仪，灌输淑女、绅士的观念。几天之后，班上的学生个个发式文明、衣着规范。她还将和学生一起讨论确定的“吾日十省吾身”贴在墙上。然后她给学生们聊天，了解孩子们的想法。在聊天中，她的心和孩子们的心贴在了一起。她越发理解甚至同情孩子们——特别是后进生的心。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为了把班风学风搞上去，青青把自己也变成了学生：凡是学生要求做的作业，包括语文数学物理学科的作业等等，她都和学生一起做。所有学科的导学稿，她都要收来一一检查。

一天中午，我再次找李青青谈心。我表扬她的工作状态越来越好，特别投入，而且爱动脑筋，班上的变化也特别大。我给她说，允许你富有个性的探索，比如关于课堂改革，你可以不按学校的统一布置进行，而按你的想法做，但必须保证两点，第一学生喜欢你的课，第二成绩不能差。

我还鼓励她不断记录自己的教育故事和教育感悟。

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开学第一天，我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奖状——

李镇西老师：

您被我班全体同学评为“最具亲和力的老师”。

          初2011届4班

                        2010年1月

这是李青青班上同学给我的荣誉。我很感动。原来，青青为了引导孩子尊重老师，让孩子们给每个老师都颁发了一张符合老师个性的奖状。这个小小的举措，证明了李青青是在用心做教育。

开学典礼的致辞中，我向全校师生表扬了一批老师。我这样表扬李青青——

李青青老师，这是一位年轻的八零后老师，她中途担任八年级4班班主任工作。虽然自己身体不好，但一心扑在教育教学上，用心育人，用心教学。在她的带领下，在班科教师的配合下，八年级4班的班风、学风和学生的精神状态发生很大变化。如，主动美化教室为学生学习创造一种氛围，给班科教师评奖，主动辅导学困生，把办公桌搬到教室，长期跟踪班听课学习，积极参加课程改革。她在教育学生的同时自己也在成长。正是李青青老师，让我坚定了无限地相信每一位老师的信念！只要热爱孩子，用心做教育，每一个老师都会成为孩子心目中的优秀老师！我们向李老师表示敬意！

我演讲结束后，是受表扬的老师上台代表全体教师宣誓。当李青青表情庄严地举起右手宣誓时，我给她拍一张照。

八

一天，青青写了一篇文章给我看。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和学生一起成长》。文章叙述了我对她的影响，真诚而深刻地反思了自己过去的学生观，展示了自己的成长——

李校长又把我请到了他的办公室。我知道，我又被举报了。果然，李校长说有家长举报了，而且这封举报信是教育局转下来的。不过，我似乎已经麻木，因为隔三差五地被举报——什么我体罚学生呀，什么我上学生的自尊心呀……我真的已经习惯了。不过，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因为我自己认为我是非常爱学生的，对此我真的问心无愧。

但这次，李校长并没有严厉地批评我。“来，请坐。”他指着沙发和蔼地招呼我坐下。我忐忑地坐了半个单人沙发的位置。随后，他在我对面坐下，倾身耐心询问着我的近况——身体怎么样？教学还顺利吧？学生们有没有捣蛋？……我都一一应答着。

他欣慰地微笑着说：“其实你还是很关心学生的，很负责！”我心中掠过一丝得意。

他接着说：“不过，怎么表达你对学生的爱，或者说怎么让学生理解你的爱呢？”只见他起身走到办公桌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封信，粗略翻看了一番，凝重地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在爱的名义上是否伤害过学生？”

我想这一定是一封对我的投诉信。前几天我才呵斥过一个女生，一定是她心存报复。于是，我开始以她为假想敌，向李校长高声揭露着她的“恶行”，激烈地为自己辩解。

李校长依旧耐心地听着，听完我的“宣泄”后，他深锁了眉头。我们沉默了三秒钟。接下来，李校长语重心长的一段话刻进了我的心里：“你是善良的，请相信你的学生也是善良的。但你太任性。在父母心中你可能仍是个孩子，可是在这些孩子心中，你已经是一位师长。他们信任你，甚至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崇拜你。不过，你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哪里呢？如果说你仍然需要向父母撒娇，那么他们就是比你更娇嫩的孩子；如果说你需要呵护，那么他们就是比你更脆弱的孩子。你的言行，也许就是他们在学校快乐的动力，但也许就是他们难过的根源。我知道，你爱你的学生；这点我从来都没有否认过。你的问题在于没有采取正确的方法让孩子们体会到你的爱！离开了尊重，你的爱有可能会变成伤害！”

我沉寂了，不禁开始回忆：我是体罚过学生的，因为初为人师，所以学校的领导只是严厉地批评了我；后来，我开始罚他们抄写，或者写上千字的检查，这被定义为“变向体罚”；之后，我变得“赫赫有名”了，我被冠上了“杀手”的尊号，我的学生“臣服”了，可我被投诉的频率增加了。一届学生毕业了，我会想和他们相处的三年，难忘的是，他们初进校园时爽朗的笑；难忘的是，他们初次见我时友善的称呼；可更难忘的是，他们毕业时对我冷漠的目光；还有他们在贴吧里骂我的“激昂”文字。霎时间，我的内心激烈地翻滚着……我想和他们愉快相处的，是那一耳光扇掉了学生对我的信赖和喜爱；我想帮助他们努力学习的，是那一声呵斥吓退了学生的激情和信心；我想成为一名优秀教师的，是那一阵冲动卷走了我所有的心血……

李校长给我讲他和学生的故事，讲他年轻时代的成功和教训。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有循循善诱的言语，以及他和学生斗智斗勇的情节如醍醐灌顶，令我茅塞顿开。末了，他对我说“你还年轻，要多读教育方面的书籍，多向周围的同事学习，多了解学生，多控制自己的言行，我会继续帮助你的，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注视着他温和而充满信任的目光，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感觉释然许多，同时暗下决心：我的教育中，再不要惩罚了！

……

曾经因体罚学生而被我批评的青青，经过反思决定放弃惩罚。她开始思考如何防止孩子犯错：如果犯错是无法避免的，那么可否让他们少犯一些呢？如果同一类型的错误总无法避免，那么我让可否他们通过另一种行动来补偿自己的错误呢？孩子是善于模仿的，那如果我勤奋一些，孩子们是否也会勤奋一些？我宽容一些，孩子们是否也会宽容一些？我积极检讨自己的错误，孩子们是否也会开始自查自律？这样持续下去，最终引导孩子们行为的，是否将不再是惩罚，而是他们的“良知”和道德意识？

青青不但这想，也这样做。这篇文章不只是表达了她的反思，也展示了她的行动。她抓课堂纪律，可不是简单的“整顿”，而是在了解学生的基础上对症下药——李老师询问过几位纪律很差的“资深人士”以后，明白了原来是他们弄不懂笔记怎么抄，有时候搞不清楚老师讲到哪里了，思路接不上，自然就走神了。于是李青青首先调整座位，让学困生的旁边一定有一个成绩好的学生，解决他们听课问题和课堂的笔记问题。对于作业，她和各位老师们商量后决定减少一部分同学的作业。她还承担了对两个后进生的帮扶任务，上课帮他们纠正笔记，解决疑难。他们背书有困难，李青青就和他们一起背诵。这样一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波涛汹涌的课堂变得风平浪静。

这篇近五千字的长文，是这样结尾的——

现在，孩子们懂得了荣誉，懂得了耻辱，懂得了进取，懂得了忍让。今天，他们自觉的一言一行，并非来自老师们的惩罚，而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明白了：我是一个人，应该有尊严的活着！

“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原来，这才是爱，这才是爱的表达。

集体在变化，学生在进步，而我也在这过程中成长。我真的觉得自己比过去成熟了——曾经我把巴掌印在孩子脸上，呵斥灌进孩子耳里，今天我把爱刻进孩子心中。

而这“爱”的含义，首先是尊重与理解。

九

2010年春天，《班主任》杂志社在我校举行了一个班主任成长的座谈会。李青青在发言中特别谈到我对她的影响——

我是李老师的“关门弟子”——我们不少老师都不叫他李校长，而叫他“李老师”，还有一些老师私下叫他“西哥”，我也是。因为以前我很鲁莽，工作上经常给学校惹麻烦，每次李老师都和蔼地对我说：“青青，来，到我办公室来谈谈。”为了不让其他老师看到我挨批评，他总是关上门帮助我，所以我说我是李老师的“关门弟子”。

我对李老师的感受是从老师对待学生的层面开始的。他仿佛就是我的班主任。而通过与李老师的长期相处，我对他的教育理念理解最深刻的莫过于两点，爱心和民主。

对于爱心这一点，我想用论语里一段来诠释。“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恭，他对学生的尊重，是从他对我的尊重感受到的。虽然我以前经常犯错，但是他在帮助我，甚至是批评我的时候都特别注意措辞，看得出来他在尽量保护我的情感。对，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学生的感受。而像我这样的年轻老师，行事鲁莽，特别容易伤害到学生自尊心。李老师对待学生的尊重，对我起到了很大的示范作用。

宽，对学生的错误要宽容，甚至是对自己不尊重的言行。我们是成年人，心理承受能力自己应该比不懂事的孩子强。我以前特别容易跟学生较真，表面上看是对学生严格要求，可是给学生的感受却是相反，让他们觉得老师处处针对他们。后来我从李老师对我的宽容中感受到，要多看到学生的优点，特别是班主任，在教育学生的时候，关键不是找缺点，而是找出产生问题的根源，并在源头上帮助他们解决，不可以一直纠缠学生的错误。

信，当然就是信任。其实我给学校闯了很多祸，但是李老师并未因此放弃我。不仅仅每次都耐心帮助我，在我工作方式有了改善以后，他还为以我重任，担任一个学困班的班主任工作。这使我明白到，教育的后续工作应该是彼此的信任。而班主任作为成年人，应该首先对孩子们施以信任，才能赢得孩子们的信任。每个孩子都需要改错的机会，都需要重新证实自己的机会，对他们的信任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敏，我的理解是勤奋，勤快。在我眼中，李老师总是勤于阅读，勤于写作，勤于了解他的学生，勤于与同事交流。从中我受到的启发是，无论班级有多少学生，多少老师，及时和他们交流，沟通，了解彼此，就能消除误会，让彼此的关系更和谐。同时，班级出现问题的时候，多和学生谈心，多和家长沟通，把处理的办法记录下来，就能够更快更好的解决问题，同时对于以后的工作也是一笔很宝贵的财富。同时，我们虽然大学毕业了，也要多学习。特别是继续阅读本专业的书籍——心理学，教育学，我是学英语的，当然也包括英语方面的专业书籍。

惠，我理解为让学生得到好处。前面四点做到以后，学生会感受并相信我的老师是为我着想的。你的一言一行都能让他看到是在对他好。我以前对学生好，可是由于表达的方式不对，学生感觉不到。李老师对我也好，但是他总是耐心的，和善的，信任的。用正确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学生的爱，并让学生体会到你的苦心。这个也很重要。

那么第二点我对李老师的印象就是：民主。李老师总是喜欢和我们商量着办事，他也很喜欢和我们分享他的生活和教育。反观以前，我总是站在成年人的角度向学生阐述或者要求，忽略了学生是否能接受，或者是否能明白。民主和平等总是联系在一起，与李老师相处久了，我渐渐对民主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解——站在学生的角度思考、行事，融入学生的群体，用他们的眼睛看世界，用他们的思维思考问题，凡事多和学生商量，让孩子们参与到自己的管理工作中。教学是相长的，如果只站在成年人的角度去俯视孩子，只会让我固步自封。

十

青青真的是用心在做班主任。

每次在青青班上上课，我都能感受到她教室的与众不同。教室墙角用染了色的粉笔头装饰着，她说是犯了错误的同学做的好事，既美化教室，又避免墙壁弄污。墙上还贴着有关国学的内容，是李青青亲自抄写的。墙上还贴着许多课堂笔记，青青说，是成绩好的同学抄的，贴在墙上是为了方便成绩不好的同学上课来不及记笔记，下课就可以在这里抄写。

我听青青的课，她再也没有任何训斥甚至辱骂的语言了，而是面带笑容，语言风趣幽默。课堂气氛非常和谐。

作为八零后老师，她风趣的语言有时很是“另类”。比如同样是鼓励自卑的学生，我可能只会说“不要自卑要相信自己能行”之类的话，而李青青是这样对学生说的：“你们每个人都在闪光，即使你就是一坨屎，那也能风干了当柴烧！”

又比如，我让她写写自己的成长故事，开篇她居然是这样的：“我一直梦想毛主席有一天从水晶棺里坐起来，握着我的手，亲切的说：‘李青青啊，你是个好同志！’”

青青对学生的爱，超出了我的想象。她把两个长期和父母分离而成绩又不好的女生安排在自己家里住，以便方便照顾同时也方便辅导。后来这两个学生的学习进步都非常大。其中，一位叫“朱金金”的孩子对我说，初二开始就在李老师家，李老师对自己很关心，督促学习，每天晚上都督促她们的学习，不只是英语，还有语文、数学，只要不懂的，李老师都给她俩辅导。而且从不收一分钱的报酬。朱金金还说，以前她的成绩在年级老是靠后，而现在已经冲在前面了。

现在，在孩子们的心目中，他们的李青青老师简直就是“女神”。

青青的付出换来还不只是个别学生的变化，更有整个班集体的进步。开学第三个月的常规检查，她的班以全部合格的结果完胜。每周的升旗仪式上，站得最整齐的队伍，一定是李青青的学生。开学第四个月的元旦节假期，当她宣布，大家回家好好休息都不做作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表现出的却是迟疑和失望——要知道这些孩子曾经是那样的厌恶作业啊！期末考试，同学们以全科进步，总评进步6个名次的成绩回报学校，回报老师，回报父母，也回报了他们自己！初三毕业前夕，曾经令许多老师头疼的初2011届4班，被评选为“优秀班集体”！

央视《小崔说事》给我联系，希望我去讲我的教育故事。我说，我的故事已经写进了我的好多本书里，都讲完了。如果可能，我让我们学校的老师讲吧！于是，我带着几位老师走进了央视演播室，其中当然就有可爱的李青青。

在录制现场，李青青的讲述特别精彩。她本来就很有个性，案例也很精彩。她的一些教育方式比较“另类”，但特别有创意，也特别有效果。比如，她说她曾发现班上一个男生上体育课的时候，偷偷回到教室翻女生书包里的卫生巾，于是，把这个男孩请到办公室给他讲青春期男女生各自的生理特点。更“雷人”的是，第二天，李青青居然从家里带来了自己的卫生巾，开了一个班会课，大讲特讲“如何科学对待青春期”以及“男女同学如何正常交往”，并教育男孩子们要尊重女生，要有责任感。后来，那个男生再也不翻女生书包了，更多的男生果真越来越尊重女生了——每次做清洁，都抢着做而让女生休息。听着她眉飞色舞讲述，现场听众掌声不断，笑声不断。崔永元也被逗得哈哈大笑。

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许多老师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都说“太喜欢那位极富个性的青青老师了”！

因为缺老师，青青曾经在带一个班班主任的同时，还教三个班的英语课。后来来了新老师，学校便准备给她减一个班。但那个班的孩子不答应。全班联名给我写信，强烈要求李青青老师留在他们班。我不得不亲自前去给孩子们作解释，当孩子们知道李青青不得不离开他们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啜泣声。

在学校的运动会开幕式上，各班轮流上场展示自己的节目。李青青满脸自豪的笑容，扛着班级牌子走在她新一届学生——2014届19班孩子们队伍的最前列。班上的孩子展示完毕时，全班同学齐喊：“亲爱的李老师，我们爱你！”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把李青青请到办公室，给她一个信封：“你的变化让我高兴，你班级的进步更让我高兴！这是我个人对你的奖励！”她打开信封：“哇，一千元啊！给我的？”我说：“是呀！”她马上说：“我可不可以捐给班上做班费？”我说：“最好别这样，你不是经济有困难吗？当然，既然给你了，就是你自己的钱，随便你。”

做校长期间，我曾创造条件让我校优秀的年轻教师在全国各地作报告。李青青就曾经在安徽、浙江、云南等地讲学，她讲学的题目是《和孩子共同成长》。

在一次武侯区的教学技能大赛中，李青青获得了特等奖。当我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并问她心情如何的时候，她却“答非所问”地说：“李校长，我有一个想法，我把这个班带毕业后，还想当班主任，而且想带一个很差的班。我想实践你的一些爱心与民主的教育思想。”

我说：“好呀！你太让我感动了！”

从“女匪”到“女神”，李青青在几年中完成了破茧成蝶的变化。事实证明，在争议声中我力排众议让李青青做班主任，是我九年校长任期内中最英明的决策之一。

十一

然而……然而——

2012年12月24日，因为一次意外，青青的生命戛然而止。

连续几天我失眠了。一闭上眼睛就是李青青的形象。我起来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一遍遍地看着她以前发给我的文字，看着我给她拍的一张张照片，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我组织全校教师为李青青开了一个追思会。追思会上，全体肃立，全场肃穆。默哀中，响起了老师们的抽泣声。然后我播放《小崔说事》中李青青的片段，展示她生前的照片，读几段她写的文字。

然后几位老师讲话，表达对李青青老师的追思。之后是我讲话——

我和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难受。昨天晚上我看李青青几年来发给我的文字，看着看着泪流满面。她给说她的喜悦，她的苦闷，有时候有了困难也问我怎么办。不久前，在教学楼过道她叫住我：“李校长，最近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和学生沟通得非常好！”她一边说一边把手臂张开贴着墙壁，我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她笑着回答我说：“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又不可能趴在地上，所以我就只好这样说。”想起这些，我就感到她好像正在我面前。

凭我对李青青的了解，我觉得她有如下一些特点。

纯真的心灵。李青青是一个真人。她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么一个许多人习惯于带着面具生活的时代，她这份纯真难能可贵。她不说假话，怎么想就怎么说，比如她说她上晚自习就是为了多挣钱，要还债。她不装，包括有时候吃饭时，我们笑她，她也不管，随便别人怎么笑。我带她出去讲课，因为她的纯真，别人都很喜欢她。那次去安徽宿州讲学，她居然穿着学生校服去，我让她穿漂亮些，她说就穿校服，“因为这样可以宣传我们学校”，当时我既感动又觉得她真傻，感动是因为她如此地爱我们学校，说她傻是因为我们学校又不会去安徽招生，哪有必要“宣传”呢？和纯真相连的而，便是她豪爽的性格。她很仗义，讲义气。对朋友那不是一般的真诚！她非常热爱学校，热爱她所在英语组。前次为学校翻译资料弄到很晚很晚，她一点都没为自己争取什么报酬，却不止一次对我说，希望年终考核要为英语组加分。她做什么都不怕别人笑，不怕表扬。以前我表扬她之前征求她的意见，她说无所谓。她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她在乎自己的良知。

善良的品质。这个我想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能感觉到。她非常爱学生，但这份爱体现于理解。而且这里的“理解”，是站在孩子的角度理解孩子，而不是站在成人的角度理解孩子。正如陶行知先生所说，我们要把自己变成孩子，当孩子不觉得你是先生，你就成了最好的先生。青青正是这样。她本身就是一个有童心的老师，所以她爱学生，理解学生。她对学生的爱，自然也赢得了学生的爱。今天我到她教的班去，学生说起李青青老师的离去都很悲伤。孩子们给李老师写了许多话。

正直的情怀。李青青疾恶如仇，对一切邪恶势不两立，包括一些消极现象，她很见不惯。有一度她不愿坐在办公室，而坐到教室。这不仅仅是因为要照看学生，而是因为她说，她见不惯办公室一些不好的风气，有的老师喜欢议论是非。她觉得还是和孩子在一起单纯一些。现在很多人都十分圆滑，而李青青爱憎分明，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所缺失的。

反思的精神。大家知道，李青青曾经是我特别头疼的老师。我多次找她谈心，给她写了很多信。现在我都还记得，2009年中考的时候，老师们在监考，我就在办公室给她写信。她后来自己也说，说是我的“关门弟子”，她说：“以前李校长经常把我请到办公室，然后关上门批评我。”以前我批评她的时候，她也和我顶撞。但一旦觉得自己错了，李青青就真诚改正，并且成长为优秀老师。

这就是李青青！这种反思精神的确让我感动。

李青青的生日是7月19日。我至今还记得2009年她生日那天我在桂林给她发祝贺短信，结果她回我：“你娃是哪个？”这是她的语言风格。我还想说，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很年轻，要加倍注意自己的身体，从李青青身上汲取教训。我刚才讲了那么多，却没有简单地要大家向李青青学习，因为我觉得李青青的一些具体做法是不值得学习的，比如，经常工作到深夜，不注意身体。李青青是正式拜我为师的，所以我也经常批评她，一是不讲究穿着，二是有病不吃药。说来我还是对她关心不够，对她理解不够。

说到理解，我在想，我们每一个老师都应该想想，在我的身边，还有哪些人我不够理解？大家要珍惜缘分啊！李青青说走就走了。我们彼此之间确实要更加珍重！无论从横，我们都是有缘分的。从纵的方面说，在历史长河中，我们就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相遇；从横的方面说，世界这么大，中国这么大，四川这么大，成都这么大，可我们就在这同一所学校共事！这么想，我们会觉得彼此很亲切，也很不容易。现在对这个有意见，对那个不高兴，再过几十年，这些所谓的“矛盾”算得了什么！

十二

2012年12月31日，三千多师生齐聚体育馆，气氛热烈。那天阳光特别灿烂，真没有想到，2012年最后一天，还有这么温暖的阳光。阳光透过窗户射进体育馆，整个体育馆明媚而透亮。台上的墙上写着八个大字：“唱响未来，班歌嘹亮。”这是今天的主题。各班都演唱自己的班歌。

《我相信》《我的未来不是梦》《阳光总在风雨后》《爱》《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各班班歌都是选自现成的歌。我一直台上台下地跑给每个班拍照或摄像。本来今天还有老师的大合唱，但因为李青青老师的突然去世，学校决定取消这个大合唱。

初二（19）班上场了，这是李青青担任班主任而班。他们唱的是《我相信》。孩子们唱得很认真很投入。听着听着我自然想到了李青青。她曾经为这个班的歌咏比赛操了许多心，如果她在的话，根据她的性格，她肯定会上台和孩子们一起唱的。可现在孩子们的歌声，在另一个世界的她永远也听不到了。想到这里，正在为孩子们拍照的我，眼泪一下奔涌出来，模糊了镜头，我无法控制自己……

19班的孩子唱完了。我看着他们，觉得他们就像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于是我走上台去，拉着担任指挥的那个小姑娘的手，对全校同学们说：“同学们……”说什么呢？我哽咽了，眼泪还在往外涌，可我竭力克制自己，说，说：“让我们为……这个班的孩子们鼓掌！”全场响起了掌声。我和小姑娘拥抱。

接下来，我无法拍照了。我独自走到后台角落，任眼泪奔涌，看见有人过来了，赶紧低头擦泪。

原来说好由我给学颁奖并要发表新年致辞的，但我已经没心情了。于是我对副校长说：“我不讲话了，也不颁奖了。你就代我给学生颁奖吧！”

李青青老师就这样突然从武侯实验中学消失了，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和老师们聊天时，不再谈论她，尽量避免“李青青”这个名字。有时搞培训需要播放《小崔说事·因我而幸福》视频时，我尽量快进，闪过李青青的镜头。但我走过她的教室，会想起她；QQ上的“午夜咖啡”一直没删；手机通讯录里，青青“13688042014”的号码一直保存着……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淡淡的伤感中。我曾经犹豫写不写李青青。但我终于还是决定写。一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不应该就这么不留痕迹地杳然泯灭。我应该用文字让李青青继续活在这个世界。我其实也不是从零开始的“写”，而是整理——整理我日记中有关她的文字。当校长九年期间，我像跟踪后进生一样跟踪李青青的变化，写下了四万多字的跟踪日记。今天，我含着眼泪写下李青青的成长，同时也写下对这位年轻早逝的优秀教师深深的缅怀与纪念。

                     2016年6月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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